荒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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茸米-《企鹅》

完售已经一年,是时候放出来啦

新年快乐❤

虽然已经荒废了很久,而且现在也还在努力复健,但2017年也想要写很多的茸米茸>///<


 

 

Penguin.

主笔:荒野

封面:松露

Dec. 2015

 

 

 

一下飞机,米斯达的脸就给零下二十多度的风吹得生疼。运气不错,今天天气很好,阳光猛烈地照射在雪原上,逼得他立刻戴上了墨镜。他回过头,朝驾驶员比划了个手势,对方便干脆利落地升起悬停的直升飞机,往内陆的总站开去了。

由于防寒服实在过于厚重,虽然雪算不上太厚,这一小段路还是走得十分艰难。眼前的小站对刚从总部过来的人来说怎么看都只有寒酸二字可以形容,不过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仓库里还是备足了能让五六个人吃上半年的食物。米斯达推开门,先开了暖气,再把行李包扔到卧室去。

接下来的半年,这里就只有他一个人了。米斯达脱了防寒服,来回扭着脖子活动筋骨。一直驻守在这里的布加拉提前两天突然被召回,总部里必须派个人过来替换他。谁都知道这里的驻守任务有多无聊,小队里没人愿意来,只好聚在一起打牌决胜负。米斯达拒绝承认输掉的原因是自己牌技烂,他坚信是以纳兰嘉为首的那帮小兔崽子们串通起来狠狠驴了他一把,搞不好还出了老千。

等那帮子品行恶劣的混蛋都在心里被诅咒了个遍,他才晃晃悠悠地走向厨房打算给自己泡杯茶,再去仓库检查一下必需品是不是都还储备完善。小站状态良好,没什么值得一提的特殊情况,只有电话旁贴了张便签,写着布加拉提端端正正的留言:“实验室里的材料已经贴好标签,请不要打乱,也不要碰我放在柜子里的研究笔记和硬盘。其他东西请随意使用。如果发生任何异常,请打电话给我。”

米斯达啜了口茶,心中暗叹,虽然队里全是些烂人,队长倒还算是有点良心。他四处晃悠一圈,发觉一切都被收拾得井井有条,不禁带着赞赏的眼神多看了几眼,打算把如此美景铭记心中。

等他住上半年,不,只需一个月,这里肯定就会变得和狗窝没什么区别。人贵有自知之明,米斯达向来以此为豪。

不过接下来真的会是相当寂寞的半年。他叹了口气,去实验室摸索一圈,打算明天开始继续分析自己带来的材料。在主站时,整个小队跋涉千里才发现了那么二十几颗从太空里落下来的小石子儿,他带来了一小部分,打算在无所事事的日子里分析成分打发时间。很显然布加拉提也是这么做的,这里的仪器一应俱全,至少一段时间之内是不至于无聊到要神经衰弱的地步了。

等到正午,米斯达已经基本熟悉了这间小屋里的环境。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他干脆哼着歌儿去仓库里抽了条冻得硬邦邦的鱼,打算多花点儿时间给自己弄些好吃的。没想到刚点上火,屋外却传来了敲门的声音。

咚、咚、咚,正好三下,一声不多,一声不少。手里的油瓶正倒到一半,米斯达不得不遗憾地关了煤气,好去门口看看情况。这里离另外一个站点有大于两个小时的飞行距离,总部也没说还要再派谁过来,莫非是有探险的游客遇难求救?

米斯达心下一颤,绞尽脑汁搜刮着记忆里所剩无几的应急手册内容,小心翼翼地拉开了门。天可怜见,他在南极一共也就呆了小半年的时间,别说急救了,连被水果刀划伤的情况都没遇见过。刚来分站这里就遇到这种倒霉事,莫非今天在自己都不知道的时候撞上了4?

然而这一瞬间的慌乱在拉开门的时候全被打消了。站在他面前的,是一只企鹅。企鹅正抬着头,偏着脑袋,用一种研究未知事物的好奇眼神盯着他看。

米斯达哐当一下关上了门。

不不不,不对,企鹅怎么会敲门?

米斯达半天没回过神,绕了一圈坐到了饭桌边的椅子上。他捂着脑袋沉思良久,深刻怀疑自己刚来就得了什么不得了的妄想症。又或者,企鹅本来就是会敲门的?可是总站就从来没有被企鹅敲过门啊?

他摇摇头,说服自己别再想这件事,而是站起来去继续煎那条在水池里滴滴答答解着冻的鱼。这顿午餐他吃得不怎么愉快,时不时还不由自主地回过头往狭小的窗边看一眼,想确认一下那只会敲门的企鹅还有没有路过。当然,企鹅没有再来。

既然没有再来,米斯达便觉得安心了许多。他给自己又煮了包浓浓的药草茶,靠在椅背上发呆。虽然很无聊,也挺想赶紧去实验室里分析那几块石头,但不知道是不是没有任务在身的原因,他总觉得不是很想动弹。这么一想,也可能是暖气太足哄得人昏昏欲睡。

就在这个时候,门外又传来了敲门声。还是那样不多不少的三下,就如同敲在脑子里,震得他心口一颤。声音回荡在寂静的雪原上,显得无比突兀。

米斯达猛地弹了起来。不会又是企鹅吧?这个荒诞的主意让他有些恼怒,几乎是气急败坏地走了过去,不怎么和善地拉开了门。

的确又是企鹅。而且看起来应该是同一只,正抬起头,用同样的表情看着他。唯一不同的是,这一次,它的嘴里衔着一块小小的黑色碎石。

“什……什么?”

米斯达愣了一会儿,蹲下来看那块石头。企鹅跟着他低下了头,伸长脖子,似乎想要把东西递过去。

“给……我吗?”

米斯达犹豫着指了指自己,却发觉企鹅对此毫无反应,只好挫败地对自己翻了个白眼——你到底在想什么,企鹅哪里听得懂人话啊。

在他发愣的时间里,它一直保持着微微前倾的姿势,耐心地等待着。见他半天也没有反应,企鹅便放下东西,转身一歪一扭地离开了。

米斯达这才回过神,从雪地上捡起石头细细观察。南极洲的碎石十分难得,大多都被冻在冰层之下,表面上发现的则十有八九都是陨石,科考队也正是为此而来。他抬头看了一眼那只企鹅远去的背影,心中波澜起伏,感觉自己似乎经历了什么超自然现象。难道这是布加拉提养的宠物,专门训练来找材料的吗?这也太方便了吧?

为了确认情况,他立刻回去找出那张已经被揉得皱巴巴的纸片,给布加拉提拨了个电话。

“喂?队长?”

“米斯达。你还好吗?”

“一切正常,食物充足,设施和材料也没有问题,天气良好,明天可以考虑去周围探索一下……啊,这些不是重点。我一来就遇到了一件怪事,刚刚有企鹅来敲我的门。”

“企鹅?只有一只吗?”

“是的,连续来了两次,而且敲门声正好是三下,所以我才觉得奇怪。”

“那个是乔鲁诺君。有时候会来拜访的,他很友好,你们要好好相处。”

“等等?所以它以前就经常来了?”

“不是很频繁吧,大概一个月会来一两次。可能是喜欢人类,或者很好奇,我也不太清楚。一开始只是偶尔来周围看看,后来就学会敲门了。”

“那是你教他送陨石过来的吗?”

“陨石?”

“那只企鹅刚才放了一块球形的小石头在我门口。”

“确定是想送给你吗?会不会是不小心掉了之类的?”

“是啊,他盯着我看了半天,然后才放下了。”

“噢。恭喜你。”

米斯达疑惑地抬起了眉毛。

“恭喜什么啊?”

“你被企鹅求婚了。”

“什么?!”

“你被企鹅求婚了。他送石头是在求偶,你到底有没有好好看培训手册?”

“我——我看了啊,不过只看了急救和生存的部分——不,这不是重点——等一下??求婚?求偶?企鹅?”

“对啊。”

“不对,你这么淡定是怎么回事?经常有人被企鹅求婚吗?!”

“不,这种事情我从来没听说过。但是会敲门的企鹅,会求婚也不奇怪吧?不过还真是大胆呐,乔鲁诺君他和你才见过一面吧?”

“这是重点吗?!”

“好了,我这边很忙。没什么特别的事情的话,我先挂电话了。”

“等一下,我这边可是世界观都快要崩塌了——喂?喂?!布加拉提??”

被队长无情地撂了电话,米斯达愣愣地望着传出忙音的话筒出神。

被企鹅求婚了。当真的吗?假的吧?大概只是,比如……石头挡到了路,正好叼着走的时候摔了一跤脑袋撞在门上,并且撞出了敲门的声音……然后,就像扔垃圾一样随便把它放在我家门口了。大概就是这样一个曲折的故事吧。

米斯达强行拼凑起碎了一地的世界观,浑浑噩噩地站起身调了个头,打算去房间里静一静。南极真是一片奇妙的土地,刚来小半年就以为已经征服了大自然的自己,果然还是太幼稚,太年轻了。

 

 

第二天下午,正在惬意地看书的米斯达再次听见了相同的敲门声。他回头盯着门看了许久,表情就像那是通往地狱的大门一般绝望而惨淡。过了一段时间,也没有再传来动静,他心想企鹅大概已经走了吧,便抱着侥幸心理偷偷摸摸拉开了一条门缝,探出头左右查看。

但是企鹅没走。还是那一只企鹅,额头上顶着与众不同的三个圈,嘴里衔着一颗被海水打磨得光滑圆润的石头,伸长脖子想要送给他。

米斯达猛地缩回头,再次哐当一下关上了门,靠在木板上大口喘气。真的假的?真的要求婚?哪里都不对吧?

还没等他缓过来,门外便又传来了敲门声。他靠在门板上听得真真切切,甚至能感受到敲击时的震动,一,二,三,一共三下,是鸟喙轻轻撞击木头的声音。米斯达无奈地叹了口气,转身又打开了门。

企鹅站在门口,嘴里叼着块更大的石头。刚刚那块被扔在了旁边的雪地里,沉默地砸出了一个凄凉小坑。

敢情这家伙还是有备而来?!

诚意太足,米斯达实在是不好意思再关门了。他默念着队长关于要好好相处的嘱咐,颤巍巍地蹲下身,下意识又拿手指了指自己。

“我吗?”

企鹅依然没有理会这个问题,只是保持着前倾的姿势,静静等着他接过那块石头。

小心翼翼地,米斯达伸出了手,犹豫着靠近那只看起来锋利无比的细长鸟喙。企鹅把石头放进了他的手心里,似乎也是怕吓着他,才故意把动作放得柔和缓慢。拿到了石头也没有被啄,米斯达松了一口气,好奇地抬起手仔细看了几眼。这一次的石头里凝着少许青蓝的结晶,是他在总站从未见过的颜色。

等研究完石头,才发现企鹅还在盯着他看。米斯达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谢意,便不知所措地点了点头,又伸出手去,想要抚摸一下企鹅光滑的脑袋以示鼓励。谁知道这企鹅竟然偏过头躲开了手,顺道还冲他摆了个表情——如果企鹅知道怎么表达鄙夷的话,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吧。盖多·米斯达,男,二十六岁,抖抖索索地蹲在寒风凛冽的科考站分站门口,被一只企鹅狠狠地鄙视了。

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睁开眉下眼,咬碎口中牙。米斯达差点儿没扑过去扭断这只企鹅的脖子,反正这里天高皇帝远的,弄死一两只小动物谁也发现不了。可还没等他出手,企鹅就淡淡看了他一眼,又转过身,摇摇晃晃地走掉了。

什么混蛋玩意儿。米斯达冲着那背影翻了个底朝天的白眼,回屋哐当一声关上门,震得地板扬起了一屋子灰。企鹅虽然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毕竟宝贝材料是无辜的——他攥着那块蓝色的石头跑进了实验室,工工整整地写好日期和地点,和其他陨石一起小心翼翼地收纳了起来。

 

 

再次听到敲门声时,米斯达已经没什么惊讶的感觉了。他习以为常地在围裙上蹭干湿漉漉的手,关了炉子上的火,去给企鹅开门。还是那只企鹅,还是那个矮矮圆圆的老样子,虽然从上一次的事件可以猜测出它的性格八成很烂,但脸看得久了,倒也还算得上可爱。

米斯达上下瞅了两眼,发觉这一次企鹅嘴里没叼东西,干脆恶劣地自觉伸出了手:“石头呢?”

企鹅歪着脑袋看他,显然是听不懂人话。

“石头啊,你不是来送石头的吗?”

企鹅突然想起什么一样睁大了眼,弯下腰缩起了腹部。米斯达目瞪口呆地看着它痛苦地抽搐几下,哇啦一声吐了半截黏糊糊的鱼在门口。

“这是什么?”

企鹅砸吧砸吧嘴。

“这是什么鬼东西?!”

企鹅似乎没料到这样的反应,面无表情地偏过脑袋,就像在思考。

米斯达气急败坏地指着门口的呕吐物:“给我弄干净!!”

企鹅思考半晌,再次弯下腰,试探性地吐了一条完整的大鱼出来。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别吐了!住手,不对……住嘴!好像也不对……啊啊啊!!”

米斯达顾不上多想,扑过去捏住了企鹅的嘴。企鹅仰起脑袋,痛苦地扑腾两下翅膀,最终没能保持住平衡,仰面摔进了雪堆。掐鸟不成反摔了个狗吃屎,米斯达惊恐地弹跳起来,生怕踩到呕吐物上。

“回去!别再来了!”

米斯达指着远处的海面,怒气冲冲地撂下一句狠话,转身关上了门。

企鹅坐在地上,蹬腿直打滑,扑腾了半天才爬起来。它回头看了一眼海,又看了看木屋,呆愣愣地站了许久。它听见了一种奇妙的声音,像是海鸟滑过耳边时的气流声,却又比那呼啸显得更加柔和而缓慢。声音是从侧面传来的,企鹅本着一探究竟的钻研精神,抬起脚晃晃悠悠地朝那边走了过去。

侧面的小窗正对着厨房。米斯达抽出一条完整的鱼,刚好解冻,湿漉漉的表皮看起来滑嫩诱人。锅里的油正是七分热,翻滚的气泡蒸腾着缓缓上升,再在与空气相接的瞬间轻声破裂。鱼被放进锅里微煎,直到两面金黄,再细细搓碎几片迷迭香的嫩叶,随意撒进鱼肉里。

企鹅在窗外看得呆住了。它又凑近一些,认认真真观察着米斯达有条不紊地把鱼肉盛进盘中,拿出烤箱里微焦的西兰花和胡萝卜,再浇上一层在奶锅里融得刚刚好的奶酪酱汁。

乔鲁诺感觉自己陷入了无以言说的恋爱。

 

 

 

 

从那天开始,企鹅就源源不断地送来新鲜的食材。它叼着完整的鱼,一路从海里摇摇摆摆地走来木屋前,先把礼物放在脚边,再轻轻敲门。米斯达惊讶地收下了礼物,也不懂这企鹅是怎么明白过来的。也许动物和人呆久了,就是会潜移默化地变得聪明一些?仓库里的鱼都冻得像是已经在冰块里躺了几辈子一样,吃起来和嚼橡胶没有太大区别,如今有新鲜食材送货上门,他倒也没什么理由拒绝。自从他收下了鱼,企鹅来得就越发频繁,从一开始的一两天一次,渐渐到了每天都必然会来一趟的地步。礼物在鱼和石头之间轮流更换,次次都掐在下午五点左右,风雨无阻。

米斯达注意到每一颗石头都是精心挑选过的。和探险队在雪原上发现的那些奇形怪状的陨石不同,企鹅送来的石头几乎都是完美的球形,像是被打磨过一般光滑圆润。他不明白它怎么才能找来这么多稀有的礼物,也许是有什么只有企鹅才知道的秘密场所吧?大约这些石头是从太空中燃烧着坠入了海底,千万年来被海浪不断地冲刷着,才终于蜕变出了这样美丽的形状。

企鹅送来的每一颗石头都被好好收藏了起来。一开始还只是当做研究材料锁在柜子里,总想着以后没事时拿出来分析成分,却又老是被拖延症击败;过了一段时间,不知道为什么,企鹅的礼物就和其他样本分开保存了。等到礼物多得已经连材料袋都无法完全容纳,乔鲁诺的石头就有了自己的抽屉,里面整整齐齐地排满了塑料小盒,工整地记录着日期和时间。无所事事的日子总是过得飞快,米斯达已经在这里住了将近两个月,小站早就如预想中一样被糟蹋得比狗窝还乱,实验室的抽屉大概是这个分站里唯一整洁的地方。

企鹅的准时拜访也渐渐成了单调生活中无比寻常的一部分。某一天,当他理所当然地打开门,比上街买菜还要自然地接过海鱼拎回厨房去清理内脏时,突然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一件事情。

“我……好像是被企鹅养起来了?”

米斯达蹲在厨房的水池旁,一手握刀一手按鱼,抬头望着粗糙的天花板愣了许久。昨天吃的是鱼,前天也是,再之前……好像一直都在吃鱼。

真的是被企鹅养起来了。

短短两个月,就已经习惯了被企鹅喂食的日子……米斯达思考良久,越想越不甘心,不禁为自己丧失尊严的生活哽咽垂泪。

“你真是活得太卑劣了!竟然每天都心安理得地吃着那么小一只小动物送来的食物,简直令人不齿!明天要给我好好地自己去找吃的才行,盖多·米斯达!”

责骂完不思进取的自己,米斯达哼着歌儿,低头片起了鱼。

“总之先把这一条吃掉……很新鲜的样子,都还没冻上……一定是刚刚才捞上来吧?浪费好东西可不行啊。”

于是今天的晚饭,也依然是企鹅送来的鱼。

 

 

呆在分站的时间漫长而无聊,除了每天记录天气数据和定时向总部汇报近况以外,并没有什么其他的任务。没有网络也没有同伴的日子里,过去和朋友们打打闹闹的记忆日渐模糊,仿佛文明社会早已弃他而去,整个世界只剩下这一片无边无际的冷漠冰原。

除了暴风雪以外,常来拜访他的,还是只有那一只叫做乔鲁诺的企鹅。生活实在是太过无趣,米斯达一时兴起便让它进了屋,想着即使不会说话,有只活物在旁边陪着也好。

接受了再三的邀请,企鹅犹犹豫豫地踏入了这片陌生的人类领地。它仰着脑袋四处张望,不大适应如此狭小拥挤的空间。木板的奇异触感让它走了两步便不自在地抬起一条腿,想要确定脚底没有被黏上什么脏东西。

“你没进来过啊?还以为布加拉提会放你进来呢。”

米斯达蹲在一旁,饶有兴趣地看企鹅探索未知空间。它走起路来歪歪扭扭,仿佛下一步就要跌到地上去,却又匪夷所思地保持着平衡,晃悠悠地绕着屋子游览了一圈。没过多久,企鹅羽毛里夹着的雪粒便开始融化,滴滴答答地顺着身体流了下来。它张开翅膀抖了抖脖子,晃着尾巴想把雪水甩出去。

“都忘了你没有衣服可以换。你等一下。”

米斯达也不管企鹅看不看得懂,朝它比了个稍等的手势,便转身去了卫生间。毛巾只有一条,他犹豫一会儿,便耸耸肩抽了出来——反正那只企鹅看起来油光滑亮,跟天气一冷就懒得洗澡的单身汉比起来,还不一定谁更脏。

等他回到门口,企鹅还在原地乖乖地等待。他慢慢拿着毛巾靠过去,极力用肢体语言表示自己没有恶意,绝对不是想拿毛巾罩住它按到地上掐死然后晚上烤着吃。听说当初海员饥荒时曾拿企鹅当过口粮,无奈味道又油又腥,这个习惯才没能发展壮大。米斯达胡思乱想着,暗自庆幸这种呆萌的动物没有最终沦为美餐。

毛巾终于碰到了企鹅的身体。它静静站在原地,还是带着那样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偏着头看向他。米斯达趁机上下其手,狠狠摸了一把,紧贴皮肤的羽毛光滑冰凉,比鱼鳞还要紧密,整整齐齐地排列着。他像老妈子一样仔仔细细给企鹅从头到尾擦了一遍,连脚蹼之间的缝隙也没有放过。

“哪,要像这样把身上的水擦干净,不然一会儿出去结了冰有你好受的。”

企鹅张开嘴,轻轻叫了一声。米斯达一愣,笑着推了它一把。

“没想到你叫起来还挺难听的,跟鹅差不多……”

企鹅悻悻地闭上嘴,默不作声了。

“哦,听懂我在骂你了?”

企鹅呆了一会儿,缓慢地点了点头。

米斯达被吓得跳了起来。

“你刚刚在点头?!”

企鹅又愣了一会儿,上下移动着脑袋,做出了怎么看都只能是点头的动作。

“等等,你听懂了?不是之前都听不懂的吗?等一下,企鹅为什么会听得懂人说话?”

企鹅看着他,没有反应了。

米斯达凑过去,怀着研究人员的探索精神仔仔细细盯着它浑圆的眼睛看了许久。

“奇怪了,你真是一只奇怪的企鹅。怎么不跟同伴一起过日子,反而要天天跑来找我呢?我这里又没什么好玩的。”

企鹅思索良久,用嘴碰了碰米斯达裤子的口袋。他疑惑地伸手进去,从里面掏出了一颗还没来得及收藏起来的漂亮石头。

“当真要向我求婚吗?”

企鹅再次点了头。

“不懂你在想什么耶。”

企鹅歪着脑袋,沉默地看着他。米斯达握着石头,突然觉得心口有些烦躁。这样的漂亮石头已经堆了大半个抽屉,鱼也被日复一日源源不断地送来。如果它追求的对象是另外一只企鹅的话,怎么想也早就已经成功了吧。可是它还没放弃,依然每天拜访,用那双不谙世事的清澈眼睛追随他的身影,带着对企鹅来说最为珍贵的礼物。

“好啦,是我的错。也许我一开始就不该收下的。”米斯达有些为它难过了。他掩饰着自己也不大明白的愧疚与感动,抽走了那条已经变得湿漉漉的毛巾。

就在这个时候,企鹅突然张开嘴,小声抽起了气,嘶哑的声音痛苦万分。

“怎么了?”

米斯达担忧地询问着,担心它是突然生了急病。企鹅没有理会他,只是自顾自地转过身,摇摇晃晃地走到门口,回过头望他一眼,又转回去专心致志地盯着门把看。

“要出去?”

企鹅点了点头。

“是不是太热了?”米斯达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薄毛衣,再想想企鹅那身层层叠叠的防寒羽毛,这才终于明白过来。他赶紧打开门,让企鹅走回了冰雪里去。

小小的背影晃晃悠悠地前进着,没有回头也没有停滞,独自行走在没有尽头的荒原上,渐渐远去。米斯达看了好一会儿,直到连鼻涕都快被冻成冰条,才不舍地关上门,独自回到温暖的室内。

毕竟是企鹅,不论如何都不可能和人类一起生活吧?他抬起手望着手心那颗光滑的石头,莫名有些感伤。

 

 

 

企鹅还是每天到来,次次都掐在下午五点左右,比每个月催他交总结报告的电报还要准时。米斯达暗地里注意到了这件事,对此感到万分惊奇。毕竟,企鹅的时间观念有这么强的吗?每天日落的时间都不大一样,如果用阳光的角度判断时间,那应该会在一定范围内出现规律的波动才对。

科考人员的探索之魂熊熊燃烧了起来,米斯达决定着手研究这个谜题——当然,更大的原因只是他实在闲得发慌而已。无所事事的米斯达做了一系列测量,确保实验能完全排除天气和日落影响后,便挑了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开始着手填写观察记录。

为了保证数据准确,他提前半个小时就掀起了窗前厚重的布帘,好记录乔鲁诺出现的时间。令人惊讶的是,它却已经等在外面了,脚边放着一条新鲜的海鱼,安静地伫立在寒风里。羽毛偶尔会被吹乱,它便低下头用细长的鸟喙梳理整齐,再重新缩回脖子,继续这场漫长的等待。

米斯达惊讶地睁大了眼睛,有些慌乱地放下了帘子。既然已经来了,为什么不早点敲门?莫非是在等待信号吗?弯弯绕绕地思索良久,他却怎么也想不到它等的是什么。每天下午五点左右,能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呢?不是阳光的话,难道是什么人类未发现的南极磁场?这可真是越想越玄乎了。

但是还有另一个可能。下午五点,正是他每天准备晚餐的时间。米斯达瞥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决定推迟晚餐时间,好看看情况究竟是不是自己猜想的那样。

事实正是如此。他不做饭,企鹅便一直等在门口。它显然不具备判断时间的能力,只是知道个大概,早早来到这里,耐心地等待着炉子点火的声音。

一直等到六点,企鹅也完全没有离开的意思。太阳已经落山,窗外的世界渐渐陷入一片黑暗,只有那黑白相间的影子还坚定地守在原地,却也在暗淡的光线下变得越来越模糊了。它偶尔踱着步子活动一下身体,来回走上几圈,免得给连皮带肉地冻在这无边无际的雪原上。米斯达愣愣地看着,连灯也忘了去开。

如果自己一直不去做饭呢?企鹅会等多久?一个小时,两个小时,还是整整一晚?

他叹了一口气,站直了身子,往控制室走去。长久不曾外出,那件黑色的防寒服就被一直丢在堆满杂物的角落里,掩埋在厚重的灰尘之下。米斯达捡起它穿好,仔仔细细扣好领口的纽带。

时间已经接近七点了。他调小暖气,打开灯,等一切准备就绪,才来到灶台前郑重地点起了火焰。

企鹅没有让他等太久。不到一分钟,它就立刻来敲门了。

 

有了上一次的经验,企鹅轻车熟路地进了门。它没有再四处张望,而是摇摇晃晃地跟着米斯达踱进了屋,俨然一副企鹅快递送货上门的专业架势。作为礼物的鱼早就成了冰块,米斯达怕企鹅冻着,赶紧从嘴里取了出来放进水池里慢慢解冻。

“今天一起吃饭?”

企鹅睁大了眼,忙不迭地点头。

“桌子太高了吧?”

米斯达双手架起企鹅的翅膀,想把它抱到椅子上。虽然体重不算太沉,那一身黑白相间的羽毛却像鱼鳞一样顺滑无比,让人怎么也使不上力,花了好一会儿工夫才顺顺利利地站了上去。它站稳身体,靠在桌边,转过身来看着米斯达忙里忙外地煎鱼。今天的配菜是切成小块的红薯和土豆,撒了层干燥的香料,在烤箱里被烘得热气腾腾。

乔鲁诺闻到了鱼肉的香味。金灿灿的鱼被沥干油分盛出了锅,就像几个月前在窗外看见的一样两面金黄,如同这间木屋在无数个寒冷的黑夜里透出的微弱黄光。

“好了。”

米斯达端着两个盘子走了过来。企鹅充满期待地转过身,有样学样地坐在椅子上,晃荡着两条小短腿等着上菜。一份阳光般金黄的鱼肉被放在了对面,接下来便是自己的那份——等等。

企鹅的面前摆上了一盘完整的生鱼。它抬起头看了眼对面香气四溢的晚餐,又低下头愣愣地盯着餐盘里这条死不瞑目的海鱼。

“干嘛?不吃吗?”

米斯达给自己摆好了刀叉,塞了一大口肉,嘟嘟囔囔地大声说话。

“企鹅不是吃鱼的吗?”

乔鲁诺愤怒地扑腾着翅膀站了起来,用嘴顶翻了盘子。

“喂!你做什么!这么好的一条鱼,还怕我毒死你不成?”

米斯达急匆匆地赶过来把桌子上洒出的粘液和鳞片收拾干净,烦躁地冲着企鹅挥舞餐叉。企鹅一扭头,尖锐的嘴戳在他后腰上,发动了令人闻风丧胆的急速攻击。

“好痛!你啄我干嘛!你到底想怎样,不吃鱼难道要吃草吗!”

企鹅张开翅膀跳下桌,拿额头顶着米斯达的后腿逼着他往灶台走。直到米斯达满脸莫名其妙地被推到了锅前,企鹅才放开他,仰头发出了愤怒的叫声。

“你到底在生什么气?”

企鹅撇过头,直愣愣盯着他的晚餐看。

“想……想吃煮过的?”

企鹅这才放下半张的翅膀,恼怒地点了点头。

“好好好,我做我做……我只是以为你爱吃生的……就为这事发那么大火,什么烂性格……”米斯达无奈地转过头,从洗碗池里摸出菜刀准备剖鱼。思考了半天他也想不出企鹅究竟能不能吃盐,为了健康着想,干脆还是不要加了。反正它也没吃过人的食物,十有八九根本什么也尝不出来。

在企鹅严肃的监督下,米斯达兢兢业业地完成了大厨的职责。生鱼终于成为了一盘合格的晚餐,他无奈地把盘子摆上桌面,再一次把企鹅抱上了椅子。自己那份早就凉了个透,他也懒得去热一热,坐下来拿起叉子就继续往嘴里塞。

“我跟你讲啊,总站那帮混蛋们要是想吃我煮的东西,都是要一边给我洗碗洗衣拿肩捏背一边苦苦哀求,我才会考虑考虑的……今天便宜你了。”

企鹅默不作声地看着他,也不知听懂了没有。

“快吃啦。”

米斯达拿手掌撑着脸颊,把香气四溢的鱼肉朝着企鹅的方向推了推。它低下头安安静静地望着那盘鱼肉,圆眼睛里透出细碎的微光,竟然显出几分温柔来。那双眼里似乎凝聚了南极冰层最深处的颜色,又像是陨石中剔透的结晶,蓝得清澈见底。

企鹅看了一会儿,低下头叼起鱼,一仰头吞了下去。

“喂!!搞了半天你直接吞的吗!!”

米斯达气急败坏地站了起来,隔着桌子试图阻止自己艺术品一般的厨艺被企鹅亵渎。

“逼着我辛辛苦苦做的晚餐你就这样吃完了吗!那你为什么不直接去吞生鱼!啊气死我了怎么会有你这样的企鹅!怎么会有你这样的企鹅!!”

企鹅坐在原位,任凭他怎么愤怒咆哮,也丝毫不为之所动,连那张向来呆呆傻傻的脸上都流露出了点儿不以为然的表情来。

“混账东西,第一次见你就知道你不是什么好企鹅。”米斯达骂骂咧咧地三两口解决了自己面前剩下的晚餐,站起来去把脏盘子堆进洗碗池里。“好啦,我也不指望你会洗碗,吃饱了赶紧滚回家睡觉去,时间挺晚了。”

企鹅斜着脑袋看他。

“还想赖着不走?”

企鹅悻悻地一伸腿,跳下了凳子。它摇摇晃晃地绕着餐桌走到了门口,又抬起头来,直愣愣盯着米斯达看。

“不会开门?”

企鹅不置可否地继续看他。米斯达无奈地放下脏碗,冲干净手上的泡沫,过去给企鹅开门。它一摇一摆地出了门,又回过头,脸上还是那副若有所思的表情。米斯达靠在门边,笑着摆摆手。

“快回去,明天再来。明天也给你做好吃的让你一口吞,满意了吗?”

企鹅又看了他一会儿,才终于转过身,慢悠悠地朝着大海的方向走远了。

 

 

 

第二天下午五点,企鹅没有出现。米斯达开了火,又关了重开,重复了两三次,也没听见熟悉的敲门声。他退到桌旁的窗边,掀起帘子向外看,却失望地发现屋外依然空空荡荡,除了无边无际的冰雪,什么也没有。昨夜下了雪,企鹅的脚印被掩盖得毫无踪迹,就像它从没有来过一样。米斯达有些担心了。

他有些焦躁地找了根钉子,把布帘翻过来钉在了墙上,免得被它阻挡视线。一个小时后,米斯达看着荒凉的单调雪景,终于承认它今天不会过来了。

三个多月来的头一回,企鹅没有前来拜访这间孤零零的小站。米斯达随便吃完了晚饭,靠在墙边看着窗外它常站的那个位置,心下有些落寞。究竟是为什么?是生病了,还是受伤了呢?又或许,是终于遇到了某一只可爱的企鹅姑娘,才转而放弃了追求这个住在木屋里的奇怪人类?

不断思考着没有结果的问题,他渐渐地不大明白自己究竟是在困扰些什么了。计划的力量如此强大,一旦一件融入生活的习惯被突然打乱,不安便会在不知不觉中蔓延开来。米斯达说服自己离开了窗户,即使企鹅不来,也得去好好做自己该做的事情。

他对着配给严格的能源用度表挣扎许久,最终还是决定在睡前给厨房留下了一盏灯。这样的话,万一企鹅晚上过来,就不至于要独自面对冷冰冰的黑暗。

第二天早晨,因为失眠而头痛欲裂的米斯达迷迷糊糊地望向窗外时,终于看见企鹅趴在屋外的空地上。那团黑色的影子一动不动地蜷缩着,凌乱的羽毛偶尔被风刮起,它却无力再去梳理。

 

“你怎么了?”

米斯达连忙穿上防寒服,出门把快要被埋进雪里的小动物抱了起来。它听见声音才半睁开眼睛,轻声喘着气,任由人类急匆匆地带着它往房子里跑。翅膀和腿上凝结着坚硬的血块,看起来倒不是很深,但是对生活在南极的动物来说,单单是失血过多造成的体温流失就足以让它们丧失性命。

“别动,我去找急救箱。”

企鹅乖乖趴在床上,只睁着眼睛朝米斯达的方向看。结冰的伤口开始融化,痒得它有些不舒服,想要调整姿势却又累得没有力气动弹,只好象征性地蹬了蹬腿。

万幸的是,米斯达的确有认认真真地读过手册上的急救章节。企鹅应该是被猛兽撕开了皮肉,翅膀和腿都裂开了伤口,所幸躯干部分没有受伤。被喷上药剂时,它往前探了探头,便不安地扭动起身体,试图从轻微的刺痛和满屋子呛鼻的气味中躲开。

“别动,乖,马上就好了。”

米斯达按住那只伸得笔直好像是打算把他一脚踹开的短腿,小心翼翼绕上了绷带。企鹅终于放弃了挣扎,被自己身上缠满的古怪装饰品转移了注意力。

“这不是挺好吗,还想踹我,力气倒挺大。绷带不许扯!”

企鹅抬起头,嘴里叼着半截绷带,委屈地看了他一眼。

“扯了伤口感染怎么办?至少等结痂啦。”

企鹅似懂非懂地松开了嘴,垂头丧气地趴在床上。米斯达坐到旁边,拿手指弹了弹细长的鸟喙:“最近不放你出门了。你之前养了我那么久,伤透了我的自尊心……至少恢复之前,就换我养你吧。”

企鹅点了点头。

“答应得倒是挺快,莫非是专程跑来让我给你养伤的?”

企鹅愣愣地想了一会儿,又点了点头。

“把我当银行吗,还零存整取?你的性格果然很烂。”

企鹅听完这句结论,扬起脑袋晃了晃脖子,呆呆傻傻的表情里又流露出那股熟悉而欠揍的得意感。米斯达笑嘻嘻地推了它脑袋一把,继续说道:“那行,早饭还没吃呢。我吃麦片,你从今天开始就委屈点靠吃速冻鱼过日子吧。想要什么口味?”

企鹅歪着脑袋,没有回答。

“喔对,你只会点头。那我来决定吧,今天给你烤鱼吃。”米斯达又朝着它坚硬的鸟喙上弹了一下,起身哼着歌儿,慢悠悠地去厨房干活了。阳光透过干净的窗子照进来,似乎比从前的任何一天都要更加炫目,甚至连那片一成不变的雪原,看起来都亲切了许多。

 

 

 

随便烤了些鱼片,米斯达便回到了卧室,打算把企鹅抱去吃早饭。刚踏入房间,他就震惊地看见企鹅正叼着满嘴碎布,扑棱着翅膀蹬腿努力往床上爬。角落里丢脏衣服的塑料篓被翻了个底朝天,凌乱的布料则被扯得破破烂烂,扔得满地都是。碎衣服都被企鹅铺到了床头,仔仔细细编织成了一个圆形的窝。

“我的天哪……”

米斯达捡起地上自己最贵的一条裤子,对着这摊被撕得难以看出原本形状的破烂玩意儿欲哭无泪。床上的企鹅趁他哭嚎的时间里砌上了最后一片碎布,终于给自己搭好了小窝,舒舒服服地趴了进去。

“你怎么这么混蛋?”米斯达凑过去,捏着企鹅的嘴左右晃荡。“以为我脾气好是吗?我告诉你,我从小就是吃企鹅长大的……一口一个,就和海豹差不多。”

企鹅不屑地瞥了他两眼。

“真的。”

企鹅不以为然地眯起了眼睛,看样子是累得不轻,根本懒得理会他说的话。米斯达叹了口气,伸手想去摸摸它的脑袋,却还是和以前一样被一扭脖子完美闪避了。

“饭也不想吃了吗?”

企鹅猛然清醒,抬起头四处搜寻早餐。

“那我拿来床上给你吃吧。这是伤员的优待,等恢复好了,就得给我乖乖去餐桌上。知道了吗?”

企鹅一歪脑袋,横倒在床上开始蹭着被子撒娇。米斯达笑着捏捏那支细长的嘴,站起身,去给他的企鹅端病号餐了。

 

自从住进了分站,乔鲁诺就霸占了枕头的边缘,除了吃就是睡,日子过得惬意无比。它一天得睡上十几个小时,醒来就扑棱着跳下床,拖着那条受伤的腿歪歪扭扭地跟着米斯达走。和企鹅呆久了,米斯达也变得嗜睡了起来,虽说原本他也没有过着什么勤奋的日子,最近却变得越发颓废。例行的天气报告和气温计划都还在规规矩矩地向总站汇报,实验却已经很久没做了。

闲着的时间里,他不断探索着小站的每一个角落,最终成功地从挤满灰尘的仓库里翻出了一个坏掉的收音机。企鹅跟在旁边,好奇地抽出了柜子底部的一根木条,眼见着堆得像小山一样的杂物就要倒下,便逃也似地一溜烟跑到了房间外面,留米斯达一个人被砸在地上摔了个狗吃屎。好不容易才甩开杂物爬起来的米斯达气急败坏地追着它满屋子跑,企鹅原本是打算狠狠嘲讽他一番的,奈何两条小腿实在太短,行动起来总是不比人类轻松,最后还是不甘心地被抓起来弹了好几下脑袋。

米斯达花了一整天时间四处搜集零件,千辛万苦修好了收音机,调试了很久才找到一个能听的台。企鹅就趴在一旁,好奇地探头探脑,听着这奇怪的小盒子里传出的声音。自从有了这点儿微不足道的娱乐设施,米斯达就更懒了。一天的大部分时间都坐在床上听电台,再把带来的那几本书翻来覆去地看。企鹅偶尔会在窝里睡觉,有的时候则去屋子里四处探索,也许是怕他过得太舒服,还时不时给他整些烂摊子出来收拾。日子过得平静安逸,来到分站的第四个月就在他们窝在房间里的懒散时光中安然无恙地过去了。

伤一养好,企鹅就学会了跳起来给自己开门。某天早晨,米斯达一觉醒来,突然发现枕边的小窝里空无一物。企鹅不见了。

 

 

回想起它一个月前受过的伤,米斯达依然心有余悸。企鹅在南极虽然不至于处于食物链底端,却也算不上什么能够生活得高枕无忧的动物,毕竟有一干猛兽都是以它们为食的。上一次的伤口怎么看都是被海豹咬出来的,只要再深一寸,他的企鹅就永远回不来了。懊恼地站在窗边的米斯达后悔不已,习惯了一起度过的安然日子,倒忘了它毕竟还是一只野生动物。既然想要完全养在家里,就该好好锁起门才是。

但米斯达还是坚信它总是会回来的。等待让一天变得无比漫长,为了打发时间,他回到了久违的实验室,翻出了那小半抽屉陨石。本想刮取样品,看着它那圆润光滑的样子却又觉得有些不舍得,思来想去还是换成了自己带过来的材料。

刚刚用乙醇清洗完样本表面,门口就又传来了敲门声。米斯达满脑子都是别扭的小脾气,故意慢悠悠地摘下手套,花了平时好几倍的时间才磨磨蹭蹭地走到了门口。这小东西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自顾自地溜出去,害得人担心了大半天,得好好罚会儿站才行。

米斯达仰头端着架子,不情不愿地拉开了门。企鹅站在门口,嘴里什么也没叼,摇摇晃晃地走了进来,动作似乎比平时还要蹒跚不少。

“礼物呢?”

米斯达左右张望一圈,没有石头也没有鱼。他不依不饶地跟着企鹅一路走进卧室,还不忘厚颜无耻地伸手索要礼物。

“喂,来别人家做客要带东西的,妈妈没有教过你吗?”

企鹅回过头,满脸“我听不懂呀我只是一只企鹅”的表情。

“不送就不送,谁稀罕啊。以后出去之前告诉我,最好让我陪你去。外面如饥似渴的海豹那么多,被吃了怎么办?”

企鹅点点头,站在床前直愣愣地看着他。

“要抱?你自己不是能跳上去吗?”

话是这么说着,米斯达还是任劳任怨地过去把企鹅抱上了床。企鹅在枕边站稳了身体,思考了一会儿,转过身来稍微踮起了脚。

米斯达这才看清,在它的脚和软绵绵的肚皮之间,夹着一颗圆润光滑的企鹅蛋。

“这是什么??!!!!”

米斯达崩溃地在那颗蛋和企鹅淡定的脸之间来回看了几眼,惊恐地看着它低下头,用嘴温柔地把蛋推进窝里。

“你……你怎么下蛋了?……你是母的?!布加拉提不是叫你‘乔鲁诺君’吗?!”

企鹅舒舒服服趴在窝上,不屑地看着他。

“不不不…………你这是跟谁下的蛋?说好要和我结婚呢?!”

企鹅脸上的鄙夷达到了极致,看起来几乎要翻白眼了。

米斯达陷入一片慌乱之中,转过身跑去实验室的抽屉里翻出了培训手册。生物篇里第二章就是企鹅,他胡乱翻了几页,仔仔细细寻找繁殖的部分。

“……卵生,一般由雄性企鹅负责孵化……”

那么面前这只确实是男企鹅没错。但这是哪里来的蛋?原来它已经有家室了吗?米斯达感觉自己脑子被庞大的信息量搅成了一片浆糊,又往后翻了几页。

“值得一提的是,企鹅一旦结为伴侣,便等同于建立永久性配偶关系……类似的情况偶尔会在同性之间发生。如果无法繁殖后代,其中一只企鹅便会去繁殖区域寻找无人照顾的蛋,带回家中孵化。”

放下手册,米斯达陷入了另一种层面上的崩溃。

我这是被企鹅强行组建家庭了吗?

 

梦游一般回到卧室,乔鲁诺还趴在窝里闭目养神。米斯达的内心是崩溃的。事到如今,除了照顾它孵蛋,好像也没有别的选择了。一想到日后和大企鹅一同抚养小企鹅的美满生活……米斯达脆弱的心灵又分崩离析了几分。他仔仔细细地读了一遍讲解企鹅习性的部分,掐指一算,现在快要接近十月,确实已经开春,到了企鹅繁殖的季节。

“先说好,到时候孵出小企鹅了,我只负责喂你,鱼反正管够,你自己想办法喂小孩。据说是要吐出来喂才行,这么高端的事情我可做不到……”

乔鲁诺点头表示赞同。说实在的,它也不相信面前这毛毛躁躁的家伙能带好孩子。

米斯达刚想继续约法三章,卧室外却传来了铃声。平时的报告向来都是电报发送回去,少有用电话沟通的情况。他比了个暂停的手势,穿好鞋走了出去。

“你好,北区二号分站。”

“米斯达——”

纳兰嘉刺耳的声音隔着话筒传了过来,米斯达赶紧往后仰起脑袋,险些没能躲开魔音穿耳的攻击。

“突然打电话过来,这么大声想震聋我啊?!”

“噢,本来福葛说发电报给你就好的,但是我们都想你了,就干脆用电话……反正费用平摊。”

“还知道想我,当初联合起来把我驴到这个鸟不生蛋……呃,寸草不生的地方的时候怎么不想我?”

“你走了没人做饭,我们吃好几个月罐头了。”福葛的声音传了过来,听着像是被挤到了离话筒有点距离的地方,喊得声嘶力竭。

“我就说你们这帮烂人肯定没安好心。所以怎么了,有事情要通知吗?”

纳兰嘉兴高采烈地回答:“所以我们商量了一下,叫总站把你弄回来,换个人过去!”

米斯达一愣,不自然地转眼看向了卧室的方向。

“你们居然有人愿意过来啊?”

“不不,昨天我们又打牌了,阿帕基惨败。反正他泡茶跟潲水似的那么难喝,应该去外头独自反省一下……”

话刚说到一半,纳兰嘉痛呼一声,看来是被揍了一拳。

米斯达听着话筒另一头的同伴们打闹的声音,恍惚间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总部条件比这个破旧的分站要好得多,虽然任务多得烦心,但各种设备也一应俱全。更何况,他已经五个多月没和人说过话了。

“我在这边挺好的,再呆几个月也没问题。食物也够,突然换人感觉太麻烦。”

“你学雷锋啊!当初布加拉提过去不就是因为我们没人愿意去吗,他学雷锋你也学雷锋啊,我们的传统不就是谁打牌输了就谁去吗?”

“哪来的传统啊?!不就是上回你们联合起来搞了我一次吗,这就算得上传统了!?”

“我们哪有联合起来搞你啊,你自己牌技太烂……噢噢,噢好,他自己不知道是吗,那我不说……”纳兰嘉似乎被人踢了一脚,捂着话筒小声插了一句,却不知道声音清清楚楚地传了过来。米斯达的脸色瞬间阴沉无比。“这么棒的活动以后一定会成为传统的!所以你要遵守传统,赶紧回来给我们做饭!”

“自己学着做不就行啦!我不回去!”

“你怎么回事啊?布加拉提!布加拉提过来劝劝他,这人脑子坏了……”纳兰嘉的声音渐渐远去,话筒重新被提了起来。

“喂?米斯达。”

“队长好,我不回去。”

“为什么?”

“这边……比较轻松啊,又没什么事情,我一天能睡十个小时。回去天天跑长途捡石头,人又不是企鹅,累都累死了。”

“企鹅?”

“呃……”

通话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乔鲁诺君怎么样了?”

“它很好啊,嗯……还是偶尔过来玩。”

“我隔着话筒都闻到了说谎的味道。”

“还能飘那么远!谢谢你哦没说是腋臭味!”

“你养企鹅了?”

“差不多吧,我走了它要寂寞的。搞不好还会想办法去内陆找我。”

无比自恋的夸张发言让米斯达产生了一股恶作剧般的快感。

“那样就太可怜了。”

“对吧,我就说队长通情达理懂得多……总之我再呆几个月也不要紧,不如说让我必须现在回去才比较麻烦。”

“好,幸好这件事还没来得及上报。不过你也不能永远住在海边,等圣诞节的时候冰川融化,再呆在分站就太危险了。现在还剩三个多月,你好好想想该怎么办吧。”

米斯达愣了一会儿,隔着电话点了点头。

“我知道。”

“嗯,就这样吧,我先挂了。”

 

 

结束了通话,米斯达慢悠悠地回了房间。乔鲁诺还在窝里,肚皮朝下保持着飞翔一般的模样,尾羽翘得老高。这姿势本来应该称得上优美,可奈何它整个身体都是圆滚滚的形状,再加上那一脸痴呆的表情,任谁看了都只会忍俊不禁。

“你说你怎么这么傻。”

企鹅不予置评。

“好了,让我看看这蛋得孵多久……”米斯达捡起被扔到一边的手册,重新找到了“繁殖”的章节。

“两个月这么久?还不吃不喝?!”

企鹅歪着脑袋思考了一下,摇了摇头。

“什么意思?是说你要吃吗?”

企鹅点点头。

“喔,有人喂就嘚瑟了是吗,还有没有野生动物的尊严了?”

企鹅摇摇头。

米斯达心里一暖。他伸出手,揉揉它细长的嘴角。

“你就和总站的那群饿死鬼一样,一个个都只想着我煮的饭。这么说来,搞不好你们会相处得不错。”

企鹅似懂非懂地看着他,保持着沉默。

 

 

春天渐渐过去,气温变得越来越暖,在放晴的日子里,温度偶尔会达到零下十余度之高。乔鲁诺换了一层崭新的羽毛,褪下的旧毛四处乱飘,弄得米斯达泪眼盈盈地连打了十几天的喷嚏。毛换到一半时米斯达老嘲讽它像个秃头,再站到桌子上看它因为爬不上去而气急败坏地绕圈子,等过足了嘴瘾再下来被恼羞成怒的企鹅狠啄一顿。乔鲁诺孜孜不倦地把蛋夹在脚面和肚皮的空隙间,跟着米斯达四处跑来跑去,心情好了偶尔还会一起去外面玩一圈。

正是繁殖的季节,海边搬来了许多聒噪无比的海鸟。米斯达试图对照着培训手册一个个找出它们的学名,可这些鸟长得都实在是太像了,除了黑白灰几乎就没有别的颜色,任他绞尽脑汁也看不出区别来。大片的冰雪开始融化,渐渐露出灰褐色的岩石,如果用心去找的话,偶尔还能看见些在缝隙里紧紧扎根的坚韧植被。

乔鲁诺很久没出过门了。它摇晃着短小的黑尾巴,张开翅膀摇摇摆摆地走在前面,如果不是腿短,可能早就蹦跶了起来。米斯达跟在后头,呼吸着南极纯净的空气,耳边充斥着海鸟叽叽喳喳的吵闹声,脚上踩着层层叠叠的鸟粪,不禁感叹这日子过得实在是太原生态了。

海鸟并不怕人。它们三五成群地保持着距离,缩着脖子,饶有兴趣地观察着这一人一企鹅的奇妙组合。乔鲁诺走了一圈,习惯性地在岸边找了个缺口,走到旁边了才想起来自己不能下海。它几乎是垂头丧气地转了个身,踱着步子扑到了米斯达的腿上。

“想游泳啊?再等等吧,我又不能帮你孵,万一你的宝贝孩子冻感冒了怎么办。”

企鹅想想他说的很有道理,就放开了腿,歪歪扭扭地朝另一边走。黑白的企鹅漫步在海鸟与岩石雪地之间,一晃眼就融了进去,以米斯达拙劣的人类肉眼来看,完全找不到它的踪迹。

“喂,乔鲁诺,我看不见你啦。”

他拢着手掌朝小动物们喊了一声。海鸟们纷纷抬起头,用看智障的眼神瞥他两眼,就又低下头忙着各自恩爱去了。

等了一会儿,也没见乔鲁诺走出来。米斯达晃晃悠悠地进了海鸟群,小心翼翼地抬起脚,生怕踩着哪对正忙着孵蛋的小情侣。他走了两步,左右看了看,在前方发现了那个圆滚滚的身影。起了玩心的米斯达偷偷摸摸靠了过去,想要从背后抓住它,好好观赏这家伙吓一大跳的傻样。

没想到还没来得及靠近,乔鲁诺就回过头发现了他。它扑棱着翅膀,换了一个方向,又藏进了海鸟群中。

“这是在玩什么啦。”

米斯达无奈地往它躲起来的方向走,一路碰到不少刚刚筑好的石头小窝,惨遭无数白眼。这边的鸟要密集许多,他找了许久也没能发现乔鲁诺的身影,反倒是快要引起海鸟的公愤了,只好无所适从地向后退了几步。刚想再喊两声,腿却被不明物体从后面紧紧抱住了。

“哇啊!”

米斯达一抖,差点儿踩烂脚边的鸟蛋。他回过头一看,乔鲁诺正靠在他腿上,得意洋洋地一副赢了比赛的样子。

“这样真的很幼稚你知道吗?!”

乔鲁诺歪过脑袋,大有再玩一局的意思。然而天不遂人愿,这两个体型巨大的动物在海鸟堆里横冲直撞了太久,终于把原住民们惹生气了。声讨的刺耳叫声此起彼伏,差点儿被踩碎蛋的那只黑鸟压低身体伸长脖子快步走了过来,眼中燃烧着的熊熊怒火让米斯达坚信它一定是准备飞起来照着眼睛啄。

乔鲁诺一看大事不妙,扑腾着翅膀就往外跑。米斯达艰难地寻找空地下脚,免得再碰着谁的窝引起更强烈的公愤。好不容易出了海鸟堆,却迎面看见乔鲁诺冲他仰起脑袋,发出了得意洋洋的叫声。

“我都懒得骂你了。自己明明就孵着蛋,还敢跑去惹这么多事出来,小心明天早上我就把你的宝贝孩子敲碎煎来吃。”

乔鲁诺保持着一贯的懒散表情,不以为然地看着他。

“走吧走吧,回家去。”米斯达抬手看一眼表,指指斜挂在西边的太阳。“过会儿就该天黑了。再不回去我要冷死的,比不得你一身毛。”

乔鲁诺转过身,乖乖地往木屋的方向走。米斯达跟在旁边,厚重的靴子踏在冰原上,踩得积雪嘎吱直响。两行足迹蜿蜿蜒蜒地向前延伸着,企鹅的小短尾巴拖在地上,扫起一小片朦胧的雪雾,反射着夕阳温吞的光芒。

 

 

又过了一个月,企鹅的蛋还是毫无动静。时间长得超出了预期,乔鲁诺明显地焦虑了起来,时不时用喙拨弄着蛋,垂下脑袋反复磨蹭着。不管企鹅多么急躁,蛋还是那样日复一日地静静躺在原地,没有发生任何变化。

米斯达注意到了这一点。乔鲁诺在床上的小窝里呆的时间越来越长,每天都要花二十几个小时趴在蛋上。它不再玩耍,也不再给米斯达添乱,只是日夜忧虑地守着未出世的孩子,圆圆的眼睛里满是不安。

这只蛋可能早就死掉了。意识到这一点的米斯达不愿接受自己的判断,毕竟是他悉心照料的企鹅守护了近三个月的孩子,怎么也难以承认付出的一切全是徒劳。令他担忧的,还不止这一件事情——十二月日渐逼近,夏季已经快要到来了。冰川渐渐融化,偶尔在寂静的夜里还能听见溪水淙淙的声音,对人类来说,半融的冰壳将会是一个个致命的陷阱。米斯达又接到了几个催他回去的电话,再不离开,恐怕就只能在这里度过整个夏天。储备的食物和能源不一定能让他坚持到明年入冬,更何况等到了一月,总部的人也将会陆续离开南极地区,他们不可能把米斯达一个人留在这个危险的分站里。

但是企鹅不能跟他一起走。带它去内陆也许还勉强可行,但一旦入了夏,所有人都会撤离。稍微开大一点暖气就会热得无法正常呼吸的企鹅,要怎么去适应人类的环境?

米斯达盯着日历,为此烦躁万分。如果他下定决心离开这里,等到下一个冬天再来,独自度过那么漫长的时间以后,乔鲁诺不可能还记得再来找他。

然而某个清晨,米斯达一觉醒来,发现两个问题中的一个已经被自动解决了。枕头旁的企鹅抛下了蛋,独自蜷在窝里,睁着眼把嘴埋进了翅膀下。它终于察觉到自己捡来的孩子早已死亡了。

 

米斯达终于摸到了这只企鹅的脑袋。它趴在人类的大腿上,把头埋进他怀里,以企鹅的方式安静地落寞着。绞尽脑汁也说不出什么安慰话语的米斯达只能陪着它坐在床头,用手指慢慢梳理那一身黑亮的细密羽毛。

它缩着脖子,保持低头的姿势,呆滞了很久。时间沉默地流逝着,缓慢到让人意识不到它的存在。米斯达坐得出了神,他搂紧这只与众不同的企鹅,仰头靠在床板上,静静考虑着撤离的事情。如果现在开始出去打猎,储备足够的食物,倒也不是不能挺过这个夏天。唯有能源问题令人头疼,所剩无几的燃料只够坚持不到三个月,一旦没了暖气和火,就算食物再多,他也只有死路一条。

“就算是别人的孩子也好……我只是想和你一起抚养。”

米斯达一愣,惊愕地低头看了一眼怀中的小动物。它还是那副安静的模样,哀伤地看着墙壁,和其他的企鹅没有什么区别。

刚才的难道是幻听吗?的确不像是从耳朵听见的声音。比起听见了一句话,更像是听见了自己脑中一闪而过的念头,反复回荡着,渐渐消失在心底最深刻的地方。

 

悲伤没有持续太久,乔鲁诺很快恢复了过来,还是以企鹅的方式过着没心没肺的日子。它依然跟着米斯达到处跑,只是春天的环境越来越危险,他也就渐渐不怎么出门了。生活又恢复了从前闲适安然的状态,只有米斯达知道,自己心中暗藏着的焦虑正在逐步逼近。离约定的圣诞节还有不足十天,任何一个科考人员都深刻明白那将是夏天最后的底限,如果再不离开,后果将不会和直接放弃生命有太大差别。

他联络了总站,划出了安全的着陆地点,24号当天将会有直升飞机过来接他,一切都已安排妥当。这是和企鹅一起度过的最后十天,他只能换着花样讨它开心,试遍了能在雪地上玩的各种游戏。乔鲁诺很喜欢打雪仗(虽然它似乎并没有意识到打雪仗的正确玩法应该是互相投掷,而不是单方面的躲避球),米斯达便陪着它玩了三天,直到这个喜新厌旧的家伙腻烦地杵在原地,任雪球砸了满身也不愿再玩。每天的晚餐都是被精心准备的,米斯达使出了浑身解数,从摆盘到酱汁都完美得无可挑剔,即使企鹅还是只会仰起脖子,把鱼肉整片儿吞下去。

他是一个懂得活在当下的人。还有十天,那么就充分地享受这十天——这是理所当然的。至于分别的痛苦,那就等到以后再说。

但是米斯达忘记了,他的企鹅并不只是一只普通的企鹅而已。在离开前的三天,米斯达和总站通信时忘记压低音量,被企鹅听见了对话。它愣愣地站在门口,终于知道了它的人类三天后的行程安排。他将要离开,躲避整个夏季,等来年的秋天,才可能再次出现。

企鹅安静地站着,等待自己应得的解释。

“我得跟同伴走。夏天太危险,也没有能源——没有暖气,也没有火。”

企鹅歪过头,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不知道你听不听得懂——八成是听得懂吧?还是我一直在自作多情呢……总之,我会回来的。到了冬天,我就立刻来找你。”

企鹅张了张嘴,似乎是想说点儿什么,最终却还是闭上了。

“不是说要你等我……你回去和同伴一起吧,大概会安全一些。只是,如果到了明年冬天,你没事的话,能过来看我一下就好了。我只是想知道你还好好地活着……”米斯达撇过脸,即使不知道对方听不听得明白,这些话也还是那么地难以说出口。“……也怕你忘了我。”

企鹅沉默地站在原地。虽然它连嘴也没有张开,米斯达还是真真切切地听见了和上次一样的声音。

“留下来吧。”

米斯达摇摇头。“我会死的。他们也不会让我因为这种无聊的理由就呆在这里等死,即使我不愿意,大概也会飞过来把我绑走。”

“是无聊的理由吗?”

“在别人眼中……是挺无聊的,而且还非常难以置信。说实话我都觉得自己是一个人待太久结果神经病了,从被企鹅敲门求婚开始,一直到被企鹅养,和企鹅同居,还组建家庭……现在我在和企鹅对话,还他妈的用的是传音入密,我靠,我接受不了……”

企鹅默默看着他,直到他冷静下来,双手搓着自己的脸颊发愣。

“那就做和我一样的企鹅吧。”

米斯达惊愕地看着它,发现它目光淡定无比,就像话题是晚饭吃什么一般自然。

“这还能选?不对,就算要变也是你变成人才对吧?!”

企鹅一愣。“你希望我变成人?”

“对啊!谁要做企鹅啦,明明是鸟却不会飞,怎么想都很奇怪……”

然而企鹅只是默默看着他,没有再回答了。它垂下脑袋,露出了和放弃那颗蛋时一样的表情。

米斯达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他手足无措地蹲在原处,有些慌乱地试图弥补:“不是,我的意思是……不是很会游泳吗,不会飞也不要紧……”

企鹅没有理会他。它转过身,摇摇晃晃地走向门口,给自己开了门。米斯达想拦住它,却又被温差逼得不得不回卧室去把防寒服翻了出来,一边套着上衣,一边匆匆忙忙地追了出去。

初夏的阳光反射在茫茫雪原上,就如同整片大地都发着光。他眯着眼睛勉强适应着过于炫目的亮度,踉踉跄跄地追着那一点黑色的背影跑。那是海岸的方向,走不了几步,他就踩到了被海鸟们遗弃的石头小窝。

乔鲁诺站在从前找到的缺口边,回过头看了一眼。他还没来得及说点儿什么,它便伏下身体,滑进了刺骨的海水中。

 

米斯达坐在被海鸟们抛弃的岸边,静静等待了很久,看着太阳升到最高处,又慢慢落下来,在湛蓝的天空中划出一道刺眼的白光。黄昏的到来给惨白的冰雪镀上了些许温暖的颜色,米斯达却觉得腿部冻得渐渐失去了知觉。他站起身活动了一会儿,却又想起曾经从窗边看见企鹅等待他点火时的模样,也是会偶尔抬起脚绕着小圈走上几步,免得给冰雪冻坏了脚上的皮肤。

企鹅还会不会回来?这一次,他是真的没了主意。如果它不愿回来,那么来年的冬天,也不会再来拜访这间小屋了吧。这一段奇妙又有些匪夷所思的经历,和长达半年的美好回忆,就要在这里终结了。

企鹅去了海里。海水又深又冷,是米斯达追不过去的地方。湛蓝的海水像极了企鹅清澈的眼睛,也像是那些多得堆满了半个抽屉的求婚礼物。可是再美,也不是他能生存的环境。

“如果我能做一只企鹅就好了。”

米斯达慢慢坐下,面对着一望无际的海面出神。

“这样我就能立刻追到你的身边。再也不会找不到你,不用烦恼怎么向别人解释这种无聊的感情,也不会一离开暖气和仓库就活不下去。”

他低下头,脸颊上结着些许剔透的冰晶。

“如果我能做一只企鹅就好了。

 

太阳渐渐落山,风也变得凛冽了起来。薄薄一层防寒服不足以抵挡夜晚的寒意,米斯达颤抖着,不得不离开守了一天的海岸。他心中尚存一丝侥幸,时间刚过五点,如果回家点起灶台的火,企鹅会不会再来敲门,带着块珍贵的石头,或是一条美味的鱼?

怀着这样莫名其妙的期待,他急匆匆地回了家。北区二号分站伫立在原地,和离开时一模一样,什么也没有变过,只少了那只闹腾的小家伙。米斯达脱下防寒服,充满希望地去厨房点起了火。

哐、哐、哐。企鹅来敲门了。

他不敢置信地从窗户望了出去,可外面什么也没有。即使这样,他也还是不死心地去开了门,却看见门外只有那片冰冷孤寂的雪原。

“这边。”

米斯达回过头,再次听见了敲门声。他跟着声音推开了卧室的房门,看见了这辈子最不可思议的一幕。他的企鹅,他一眼就认出的企鹅,正蜷缩着躺在床上,枕着当初用鸟喙辛苦编织出的柔软小窝,因为寒冷而把身体紧裹在薄被中。

“乔鲁诺?”

米斯达试探着问了一句。

“是我。快过来扶一下,这腿太长了我站不起来。”

米斯达心中翻滚的温情瞬间被噎了回去,只得无奈地走到床边,让他攀着自己的胳膊勉强撑起了身体。好不容易站稳了,乔鲁诺又颤颤巍巍地扶紧了墙,脱力地往他身上挂。

“这里好高,我有点害怕了,还是快扶我躺下吧……”

米斯达翻了个白眼,小心翼翼地环着他的背,花了点儿力气才保持了两个人的平衡。乔鲁诺安心地趴进了熟悉的窝里——正确地说,只有脑袋在里面,但是他自己好像并没有注意到。

“你……怎么?”

乔鲁诺眨了眨眼。

“你没有看过童话故事吗?只要有了真爱的力量,就什么都可以做到。”

“企鹅还看童话故事?你怎么知道我是真爱啊,我可是计划好了三天后就立刻抛弃你的。”

“可是你想去海里找我。”

米斯达脸一红,不自在地移开了视线。

“那是怕你不回来。”

乔鲁诺撑起身体,斜靠在床头。他摊开紧攥的右手,掌心静静躺着一颗青蓝的石头。

“我不能再下海,这是最后一颗了。”

他仰着脑袋,眼里流淌着闪烁的微光,诚恳专注,如同初见时站在门外风雪中的模样。

“所以,可以吗?”

米斯达愣愣地看着那块陨石,一时忘记了回答。他靠上床侧,吻住了乔鲁诺微张的嘴唇。

 

 

“我愿意。”

 

 

 

 

 

 

 

END

 

 

 


 





从喜欢上乔鲁诺和米斯达以来,转眼已经过了两年半。

这两年半里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可以说对这个CP的喜爱已经成为了我人生中重要的一部分,在这个阶段内,恐怕不论如何也没有办法甩开他们所留下的痕迹了。

连品味都发生了不知是好是坏的,天翻地覆的改变……

而JOJO这个作品本身,则就像一本错综复杂的索引,成为了我众多爱好的根源。

毕竟荒木老师太厉害,所以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嘛!


再次感谢松露一直以来的鼓励和陪伴❤


 

茸米茸粮食增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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