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野

米斯达是名狙击手。很难说他喜欢、或是不喜欢这项工作。他常常不动声色地擦枪，一天凝视它超过两个小时。

乔鲁诺拨弄着燃烧的碳炉。火势渐旺，狭窄的房间内温度渐升，在他苍白的脸颊上烘出了一抹虚假的潮红。他弯下腰去，为床头平卧的中年男人调整好遮光眼罩周边的皱褶，连手臂姿势也为他摆放得舒适自然。他看了一眼腕间的表。

十点二十分。他摘下乳白色的橡胶手套，细致地检查一遍窗角胶带的严密程度，漠然地离开了越来越令人燥热房间。

为了这次“期待已久的旅行”，副警长早已清空了两天内的日程。两天之内，他的巨幅遗照将被刊登在晨报头版，政敌将不吝颂扬之词，开上几支配得上他名号的名贵香槟，为他作最后的盛大践行。

副警长死于自杀。这没什么好值得调查的。凌晨四点乔鲁诺便确保了夫人收到来自“第三者”浮夸而虚荣的炫耀信息，如今副警长的手机里大概已经充满了冷嘲热讽与最为恶毒的人身攻击，就像乔鲁诺曾经见识过的那样。由于爬上高层全仰仗夫人家族的势力，副局长忍受精神暴力由来已久，看似夫妻，明眼人却都看得出是单方面无力摆脱的控制关系。在外扮演上位者，在家面临的却是无边无际的耻辱与屈从，就算最终因出轨暴露而选择自尽，也算不上什么稀罕的事。

然而这些都和乔鲁诺没什么关系。他扯下假发，连同手套外衣一起塞入手袋内，剩下的则交由城市垃圾系统处理。

在剩下的时间里，他只需要静静等待就可以了。尾款到账，够他在委员会中默默无闻的战友们再撑上几个月。

没有人了解他的底细，委员会中更没人喜欢他。而禁毒是需要钱的，成员们却常常处于困苦之中。红冰源源不断地从阿尔巴尼亚运来，只在港口转上一圈便化作金子，随后又被换成从东欧边境偷运入境的枪支弹药，闭合链条为毒品统治层层加固。军方名存实亡，战争却还得继续打下去，以至于全仰赖于自称为委员会的一个个脆弱、渺小、困顿，却以一腔热血而互相扶持的地下组织。

在从事间谍与清缴活动的成员打空最后一颗子弹之前，兼作办公室与宣发部的安全屋便已因经费匮乏而断了电。上百封文件积压在硬盘内，包括向国际非政府组织请求援助的电邮，向社交媒体披露现状的新闻稿，还有以铁证向腐败军方施压、微弱却是以血肉铺就的抗议书。一切活动都只因交不起电费而瘫痪了整整三天。成员们冒着灭顶之灾的风险，围在煤油灯前讨论究竟是冒险连接公共网络，还是尝试从路灯连接电路以作背水一战，乔鲁诺则平静地起了身，把装着八万欧元的信封推向桌子中间。

“一定是贩毒搞来的黑钱。”阿帕基回来的时候，电已经重新连通了。他抱臂了解了情况，皱着眉对布加拉提说：“让福葛查查来源。”

“全是不连号的现金，面值也不算大，你当我是神仙？”

在乔鲁诺第一次找到这里时，就连布加拉提的心中也充满了迟疑。昏暗房间内的成员们互相看了一眼，只那一个眼神便让他明白，对于这些诚实而怀着满腔热血的革命者来说，这个人远远超出了界限。

然而那种怪异而美妙的森冷感迫使他收下了第一笔钱。随后便是第二笔、第三笔。来得毫无规律，也无迹可寻。

乔鲁诺许久才会出现，从不讲话，也不多问什么。他嘴角没有一丝笑容，眼神也不讨喜，碧蓝的眼里隐藏着什么毒蛇似的东西，令高他一头的阿帕基感觉难以捉摸、心惊胆战，即使阿帕基自打生下来便活在枪林弹雨之中，就算遭到背后暗算，也有自信在三分钟内撂倒他。

毕竟从外表来看，那家伙完全就是个孩子。也许还不到十八岁。

后来他们便把怀疑深埋在心里。账单要付，武器要买，他们不在乎他住哪里、吃什么，会议桌上的牛皮纸袋却是实实在在的。在此等危急时刻，即使只是一分钱，也能算得上是一丝伟大的希望了。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