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野

（15.6.20.编辑后）

 

5

学期末就这样悄然到来，当他们意识到离考试周已经不远时，复习时间已经只剩不到一个月了。大家一起熬了个半死，只有布加拉提和乔鲁诺还能勉强坚持作息，十二点逼自己去睡，然后早上八点再开始按部就班地复习。米斯达已经差不多开始通宵了，纳兰嘉简直进入了拼命状态，过得日夜颠倒。他们都知道熬夜的效率其实不如早睡早起来得高，可是白天总是不由自主地拖延，晚上就慌得睡不着，最终只能陷进恶性循环里。弗高学习起来一直都像成仙了一样轻巧，他早就不需要复习了，现在来图书馆纯粹是为了自学，然后再教纳兰嘉。智商高就是不一样，纳兰嘉趴在桌子上用无神的死鱼眼望着他，然后有气无力地这么说了一句。

弗高翻了个白眼过去，“你这个根本没有学习过的人没资格这么说，”他把几张试卷卷成筒，敲了敲纳兰嘉的脑袋。“给我起来，这一章我再讲最后一遍，还听不懂你就去死吧。”

纳兰嘉拖着胳膊勉强撑起上半身，靠过去听他讲。弗高给他从头到尾理了一遍理论，这家伙一开始还专心致志地听着，结果不到一半就双目无神地瞪着卷子发呆，脑袋也往下耷拉着，快要垂到桌上了。

“所以就是这样，你有哪里不懂的吗？”弗高认真地讲完，抬起头想确认他有没有懂，却看见纳兰嘉望着窗外正在走神。

“……你这混蛋，”弗高压低了声音，发着抖抑制自己的怒气，“给我认真听！”

纳兰嘉头也不回地嘟着嘴，“听不懂嘛。”

弗高沉默了一会儿，突然紧攥住手边的直尺，一边向纳兰嘉毫无章法地挥舞，一边爆发般吼了出来：“你这死低能！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教你！”

纳兰嘉被尺子扎到了腿，惨叫着往米斯达那边缩。“哇啊啊！！好痛！会出血的！！你是虐待狂吧！！我不要你教了！！我要米斯达教！！”

米斯达顶着巨大的黑眼圈从试卷里抬起一张精疲力尽的脸，有气无力地说道，“你们真是好有精神啊。我又不是没教过你，你不是说听不懂吗，再说我们有很多课都不一样，你别指望我有余力去学你的那些啊。”

弗高看见他往米斯达那边躲，火上浇油气了个半死，硬生生拎着纳兰嘉的领子把他揪了回去。他一拳照脸把纳兰嘉打翻到地上，还觉得不解气，举起一本厚重的硬壳课本就往他头上砸。纳兰嘉偏过脑袋惊险地躲开那了本书，它轰地一声砸到地毯上，震得桌子都抖了起来。纳兰嘉摸了摸自己被打得有些肿的脸，愤怒地压低声音，“你这混蛋，”他一脚踹到弗高的肚子上，然后疯狂地揪住他领子把他往地上摔，“我要杀了你！”

弗高看起来毫无理智，他吃痛弯下腰护着肚子，但立刻毫不留情地抬起手用直尺戳进了纳兰嘉脸上的皮肤里。血滴开始细密地往外沁，但纳兰嘉好像感觉不到痛似的，他又照着弗高的肚子送了一拳，结果被弗高按倒在地，狠狠掐住了脖子。两个人在地上滚成一团，脸涨得通红。

另外三个人赶紧站起来，正想过去把他们分开，却突然听见有人在敲门。米斯达回头一看，两个保安皱着眉拿着对讲机站在外面，不耐烦地拿指节扣着门。

布加拉提赶紧过去把门打开了。保安走了进来，纳兰嘉和弗高还在地上掐得难舍难分。保安架起纳兰嘉的胳膊，他发狂地往前挣着想再多踹弗高几脚，弗高则被另一个保安按住，捂着肚子跪在地上喘气，死死盯着纳兰嘉，用力到了眼白冲血的地步。布加拉提赶紧过去向保安解释，“他们没事的，只是普通的吵架。”

保安单手按着弗高，拿对讲机说了几句，没好气地对他们说，“你们几个把学生证拿出来我们查一下。”

三个人都掏出了卡，布加拉提把弗高和纳兰嘉的学生证也从包里翻了出来，递给保安。由于六点后进学校几乎所有楼的门都需要刷卡，所以他们一直都把证件带在身上。保安通过对讲机核实了他们的学号和名字，把卡还了回去。“我要把这两个打架的带出去做个记录，其他人可以继续留在这里。”

布加拉提犹豫了一会儿，“我跟着一起去行吗，我怕他们不太冷静。”

保安点了点头，粗暴地拉起弗高和纳兰嘉，拎着他们的后领带他们走出去了。布加拉提稍微收拾了一下，也跟了上去。

乔鲁诺看着他们的背影，表情有些震惊，毕竟他从来没想过自己的朋友会在图书馆里斗殴，还被保安架走。米斯达摆了摆手说，“别担心，他俩老这样，保安也不会为难他们的，又不是警察。”

乔鲁诺点了点头，“他们竟然打得那么狠。明明看起来感情很好的样子啊。”

米斯达笑着说，“他们是感情很好啊，不到明天肯定又黏黏糊糊互相道歉了，什么‘纳兰嘉对不起我不该那么凶’，‘弗高对不起都怪我不好好学习，请你继续教我吧’，”他学着那两个人热泪盈眶地交握着手的样子，“啊，说实话，简直恶心死了。”

乔鲁诺无奈地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这反差也太大了，刚刚我没听错的话纳兰嘉可是嚷嚷着要杀人呢。”

米斯达耸了耸肩，“习惯就好，习惯就好。”

 

房间又陷入了沉默。乔鲁诺发现这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玻璃墙被苍白的灯光照得透亮，反射的光芒扎得他头晕目眩。一片沉默中连米斯达细微的呼吸声都变得令人十分在意，他不得不赶紧戴上耳机，把自己从令人紧张的气氛中隔绝开来。觉得坐立不安的大概只有他一个人，因为没过多久，米斯达就在寂静中开始困得眼皮打架。在第十五次额头敲到桌面后，他终于放弃挣扎，把脑袋靠进自己的臂弯里，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他的呼吸绵长而均匀，乔鲁诺手机里的轻音乐根本无法阻止他的思绪不断往米斯达的方向飘。对乔鲁诺来说，米斯达的存在感实在是太强，他只需要坐在旁边，或者房间的任何一个角落里，不管他多沉默，都能令乔鲁诺不由自主地看过去。如同他们一起度过的无数个疲惫的下午一样，米斯达闭着眼，脸朝着乔鲁诺的方向安静地睡着。他今天没有做他惯有的、把鼻子往臂弯里拱的可爱小动作，整张脸都露在外面，本来瘦削硬朗的脸颊被手臂硬是挤出了点儿肉，令挺翘的嘴唇微微嘟了起来。

乔鲁诺沉醉在对米斯达的注视中，柔软的心脏躲在身体里悄悄战栗着，几乎要涌起凑过去亲吻他的冲动。但他当然不能，他连呼吸都掐得快要停止，所有微小的动作都克制住了，小心翼翼不去打扰对方沉静的睡眠。米斯达的睫毛安然地搭垂着，他睡得很安心，毫无防备。

他这是在犯罪，乔鲁诺这么想着，专注地用目光描绘着那张他朝思暮想的脸，渐渐忘记了时间。他干脆也趴了下来，靠得很近，近到米斯达缓慢的呼吸能够撩拨到他的皮肤，再通过汗毛微小的摆动把战栗传进心脏去。那感觉就像猛地被钢针扎透，却忽而变得细如牛毛，它们来回搔刮他柔软的内心，令他在痛痒之间翻滚沉浮，欲罢不能。

 

弗高和纳兰嘉回到会议室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的一副景象。外面的灯很暗，所以乔鲁诺并没有注意到他们。他还趴在桌上，目不转睛地望着米斯达，嘴角翘着连自己也没有察觉到的温柔弧度。纳兰嘉拦住正打算开门的弗高，拽着手把他从这里扯了出去。

弗高被他拉着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疑惑地问，“你干嘛？”

纳兰嘉把他带到了一楼大堂旁边的公共小房间里，这里稀稀拉拉地摆着一个电视和几个小沙发，平时都挤得满满当当的，只有在考试期才会变得冷清。他四处张望着，确定附近都没有人，才把弗高按到了一个圆形软凳上。

 

“你刚刚看到乔鲁诺的样子没？”

弗高想了想，“像是恋爱了。”

纳兰嘉拉了个小沙发过来，坐到弗高旁边。“连你都能看出来那应该没错了。我一直觉得你智商奇高，可是这方面的敏感度差不多是零。”

弗高拍了一下他脸上的伤口，“总比你不管哪边都是低能来得好吧，你这是还想再打一架吗。”

纳兰嘉嘶的一声抽了口气，把他的手推开，“好痛，你就不能轻一点吗，刚刚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说要请我原谅的也不知道是谁。”

“我才没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所以呢，你想说什么？”

“我们来帮他一把怎么样！”

弗高皱起了眉头，“别人的事情还是不要去掺合，”他低头想了一下，“再说我们什么也不知道啊，万一不是喜欢米斯达怎么办，搞不好他正好在听什么暗恋的女生的录音之类的东西。我知道我这个说法很扯，”他拉了个凳子过来把脚跷了上去，“但是毕竟……你看，两个都是男孩子，万一弄出什么误会来，很尴尬的。”

纳兰嘉歪歪斜斜地窝进了柔软的沙发里。“其实我挺喜欢乔鲁诺的，虽然总觉得跟他不熟，不过以后自然就会好的吧。”他把手背到脑后，望着白晃晃的天花板，“他肯定喜欢米斯达，只要看表情就知道了。他平时虽然帮我们所有人带吃的，可是其实每次都是米斯达说饿之后他才会去。而且只有把东西给米斯达的时候，他会停留很久，那时候他看起来真的很开心。”

弗高愣了一下，他仔细想了想，的确是这样。乔鲁诺掩饰得很好，所以他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一点。每次米斯达喊饿之后，乔鲁诺就会说要出去透气，然后带着一大堆零食回来；暖气开得不足时，如果米斯达说觉得冷的话，过一会儿他就会不经意地说一句好热，然后脱下外套随意地扔到米斯达的腿上。弗高沉默了。

纳兰嘉看他似乎终于明白了的样子，兴奋地从沙发里坐了起来，前倾着身体说，“哎，走，我们去定作战计划，我觉得他俩能成。”

弗高一脸震惊，“你傻了吧，不考试了吗！”

纳兰嘉想了一会儿，“其实今年考试占的百分比比较低，你帮我交上去的东西的分数加起来已经过了50%，只要我不考零分，就差不多能及格了……”

弗高翻了个白眼，“问题是我看你现在就是零分的水平。”

纳兰嘉谄笑着说，“没事，有十分左右的选择题……”

弗高无奈地揉了揉太阳穴，“好好好，随便你，你确定能过就行。不过我可告诉你，米斯达看起来没脑子，他其实心里清楚得很，只是不一定会全部表现出来。万一他根本没有这个意思，你就瞎忙活了。”

纳兰嘉怔了一下，然后气急败坏地胡乱揉搓起了自己的脑袋，“哇啊啊，我怎么没想到这一点！你说我该怎么办！”

他焦急地挠脑袋的样子实在是可爱得不行，弗高这么想着，随即又叹了口气。这家伙向来说风就是雨，完全拿他没办法。“你先什么都别做，真的，实在是太鲁莽了。我去问问布加拉提，”他把纳兰嘉的胳膊从脑袋上扒下来，然后用手指给他理了理乱翘的黑发，“我想他一定知道的比我们多得多。”

纳兰嘉愣愣地看着他，点了点头。“那我也要一起去！”

“不，就我去，你太闹腾了，而且人太多的话布加拉提也不一定愿意说。”弗高叹了口气，“我身边怎么全是这种难搞的闷骚。”

纳兰嘉怔了一下，悻悻地开口，“那好吧，我不去。”他站起来往外走到一半又停下来，背对着弗高模糊地嘟哝了一句，“你不也一样难搞吗。”

“你刚刚说什么？”弗高没听清。

“没听清就算了！”他朝弗高招了招手，“我们出去随便晃一下，晚点儿再回去收拾东西吧。布加拉提也该买好晚饭了，我们正好去找他。”

 

 

 

 

 

 

 

 

6

第二天一大早，布加拉提就被弗高约到了学校里的咖啡厅。除了图书馆和教室以外，其他地方全都空荡荡的毫无生气，它们和学生一同被逼近的残酷考试抽走了仅剩的生命力，费劲地苟延残喘着。弗高一点儿废话都没说，他知道迂回只会让事情变得更难理清。他选择开门见山，简单地描述了一下昨天和纳兰嘉的对话，然后看着布加拉提沉默地搅拌自己杯子里的摩卡，等待他作出回应。

布加拉提看起来很犹豫。他有好几次都想开口，可是又停在半途，不自觉地撕开黄糖往杯子里倒。往咖啡里溶进了五包糖后，他才终于下定决心说了出来。

 

“乔鲁诺喜欢米斯达，大概有十年了。”

弗高被热巧呛了一口。“十年？”

布加拉提叹了口气，“是的，十年。乔鲁诺小时候头发是黑色的，也不叫现在的名字，我们刚认识时，他的名字还是汐华初流乃。他好像很小的时候就跟着米斯达到处跑，米斯达应该对他还有印象，只是现在看起来完全不是同一个人，所以也难怪他认不出了。十四岁的时候，乔鲁诺的头发突然开始变黄，还跑去改掉了自己的名字。”

“所以他的头发不是染的吗？”

“不是。他改名字也是想摆脱过去，”布加拉提喝了口咖啡，被甜得皱了皱鼻子，就又放下了。“他的家庭不怎么幸福。他是母亲在外面鬼混留下的孩子，到现在都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后来母亲再婚，经常把他一个人锁在家里。继父还酗酒，喝多了或者没钱了就回家往他身上发泄。有一次他被绑起来，差点给打死，邻居终于看不下去报了警，继父被警察带走，监禁了三十天左右。”

弗高的心情变得有些沉重。虐童事件时常听说，但是周围的朋友们家境都很好，从没有人想到自己身边的朋友居然会有这样的过去。

“法院下了文件勒令乔鲁诺的继父不准再接近他，然后把他安置到了一个寄养家庭。那个家庭是以此为业的，米斯达也曾经在那里住过。那时候他父母的生意主要集中在另一个城市，没办法照顾他，请保姆又不放心，就让他在那儿呆了一段时间。那里的孩子很多，有临时托管一两天的，也有像乔鲁诺那样失去了家庭的。乔鲁诺才八岁，他浑身是伤地被送到那里，长期营养不良所以非常瘦小，性格又孤僻内向，眼神总是透着一股死气，几乎是立刻成了所有孩子欺负的对象。

那时也只有米斯达愿意帮他。其实米斯达只大他一岁，但我听他的描述，当时的米斯达在他眼里就像英雄一样，无往不利，所向披靡。他应该真的相信米斯达是无敌的。何况米斯达从小性格就和现在一样，开朗活泼，而且很健谈，大家都喜欢这样的孩子。从那时起乔鲁诺就开始跟着米斯达，一直拽着他的衣角，就像米斯达的身边是世界上唯一能让他安心的场所一样。米斯达也的确是他仅有的依靠。但是没过多久，米斯达就被爸妈接回家了。

不过米斯达的爸妈为他的教育考虑，所以举家搬去了那个区，也没有让他转学，因此他们还能在学校见面。那时乔鲁诺的性格已经好了一些，至少不再那么阴郁，也没有什么人欺负他了。但他还是跟着米斯达，就算那时候米斯达的朋友其实很多。你知道的，小学的时候总有那种被所有人簇拥着的同学，老师喜欢他、朋友们也都以他为首，米斯达就是那种孩子。所以后来米斯达就再也没有注意过这个跟班。但是他没有离开过，一直远远看着米斯达，还和他考进了同一所初中，并且跟到了初中毕业。”

“那高中呢？”弗高听得很专注，“我们几个都从来没见过乔鲁诺。他是我们学校的吗？”

布加拉提叹了口气。“他没去。初三的时候乔鲁诺开始觉得自己有问题，他那时候大概十五岁左右吧，他说他会做一些……不太好的梦。梦里都是米斯达，他很恐慌，觉得自己很恶心。毕竟他没有过完整的家庭，没有人爱过他，也几乎没有人对他表现过宽容。这么多年来都是看人眼色行事，只懂得如何去讨好别人，潜意识里还是觉得如果不顺着别人的意思去做，就会受到惩罚。对继父的恐惧深深刻在他的骨髓里，我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但是当时真的一眼就可以看出他几乎没有自我意识，只知道瑟缩着躲在自己的壳里。所以当他发现自己和周围的人不一样，他真的很害怕，怕到破罐破摔，暑假的时候居然跑去了一家gay吧，想搞清楚自己是不是变态。幸好他只是在门口打转，根本不敢进去，而我正好路过那里把他拎出来了。否则如果他当时真的自暴自弃，真不敢想象现在会变成什么样。

从那时开始，我可能就成了他唯一愿意敞开心扉的人。我开导了他很久，试图说服他别再去责怪自己，也不需要觉得自己恶心。但是他还是故意报了和米斯达不同的高中。那时候他说，大概自己一直缠着米斯达，所以才产生了这样的错觉，如果离得远一些，大概慢慢就会治好。他觉得那是病。”

“我想他失败了。”

“是的。他几乎每一天都按捺着来我们高中看一眼米斯达的冲动，后来就控制不住，开始经常往这边跑。其实怎么说呢，他就像个痴汉一样，那时我带他去找米斯达的班级，他站得很远，往有米斯达的方向看时的样子，就像那是他生命里唯一美好的事物。他眼神里透着的都是痛。他不敢再靠近这个人，却又忍不住想去见他，两种感情强烈地往反方向拉扯着，快要把他从中间撕裂。米斯达从来都不知道这些。

直到后来，你知道的，阿帕基搬过来之后，他终于渐渐变得能够接受自己了，最后才在我的再三鼓励下，下定决心考了我们学校。他其实是个商业头脑特别强的孩子，也许是得益于小时候被迫培养出的、那种奇异的察言观色能力。他能很快明白别人的欲求，并且迅速抓住要领。包括考试也是这样，有时候他根本不需要学多余的东西，因为他了解老师想看什么，还能把那部分完美地表现出来。他和你是不同类型的天才。

但是关于米斯达的事，我觉得他还深陷在泥潭里挣扎。这个世界上他唯一搞不清的，是自己想要的东西。”

 

布加拉提说完就停了下来，弗高也沉默了很久，他觉得自己需要消化一阵子。布加拉提把甜得发腻的咖啡推到一边，笑着说，“这么多年一直只有我一个人看着他，其实压力越来越大，我也需要倾诉。所以才会这样，突然就对你全部说了出来。”

弗高点了点头。一时半会儿，他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7

从那以后，弗高和纳兰嘉就不怎么往图书馆跑了。距离考试还有差不多二十天，图书馆里的座位越来越难抢，米斯达经常在去厕所的路上望着外面惨不忍睹的场面，一边叹气一边投去充满怜悯的目光。布加拉提这学期管理方面的课比较多，不少科目都没有期末考试，因此他也开始窝在家里写论文，根本不想出门去学校。结果图书馆里这个僻静的角落基本就属于米斯达和乔鲁诺两个人了，一开始他们还会每天发短信问问其他几个人明天来不来，没过多久两个人都懒得再问。习惯了独处的时光，在复习的间隙里偶尔聊聊天，也算是一件挺轻松的事。米斯达跟着乔鲁诺调整作息，他硬着头皮每天早上六点起床，逼了自己一段时间，居然也慢慢变得正常了起来。自从睡眠时间开始规律，学习渐渐不像从前那么痛苦，虽然临近考试，却过得算是怡然自得，这对米斯达来说还是头一遭。他开始觉得没事就应该多跟着学霸混，抱紧大腿好处大大的有。

米斯达对成绩不是非常在乎，只要差不多就行。因此没过多久，他就在规律作息的帮助下看完了该看的东西，能保证他拿到一个不高不低的分数。在他慢慢松懈、不再苦于学业的时候，与乔鲁诺的聊天也渐渐变得随意起来。

乔鲁诺总是专注地听他讲话，不论他说的是多么无聊的事情。米斯达一开始觉得有些过意不去，后来渐渐也就习惯了。被别人百分之百地认可是一件很愉快的事情，这让他在和乔鲁诺相处时总是觉得很安全，因为不论何时，两个人之间的气氛总是会被他调节得舒适而放松。他渐渐开始想要分享一些有趣的秘密，比如那把在自己的床头柜里藏了好几年的左轮。

 

“这是……真枪吗？”乔鲁诺好奇地拿起它，小心翼翼地观察枪身上显得有些古旧的黑色涂层。它沉重坚实，拿在手里就像握着铅块一样。这把枪看起来已经很老了，可是应该还被人好好地保养着，金属外壳泛着层温润的光。

“是的哦。”米斯达笑嘻嘻地撑着脑袋看他，“96年枪击案之后政府不是要求全民上缴所有枪支吗，当年有人把它藏在天花板的夹层里才保留下来的。听说那个人把其他的军火全部都乖乖上缴了，我想他一定是特别爱它。”

乔鲁诺闭着一只眼往枪管里看，里面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清。“那你有用过吗？比如……打一打玻璃瓶之类的……？”

“没有。我不可能弄到子弹啦，”米斯达用指腹摩擦着枪管，表情看起来有些遗憾，“再说开枪的动静太大了，要是有人听到我可能立刻就会被抓进去蹲几年。毕竟拿着这玩意儿还是违法的。”

乔鲁诺摸索了半天，想把转轮推出来看看。米斯达拿过它，熟练地往左侧把弹仓甩开，然后递过去。乔鲁诺看着空空的六个弹巢，不知道为什么，总有种寂寞的感觉。

“我第一眼看到它时就觉得很熟悉，所以就花了很大的代价买回来了。那大概是我长这么大第一次做违法的事情，”米斯达把转轮推回去，小心翼翼地用绒布把它裹好，放进了带锁的硬壳盒子里。盒子上还故意贴了点儿花花绿绿的贴纸，上面画着猫猫狗狗的什么都有，反正让人想不到里面锁着把真枪。

“那布加拉提他们都知道吗？”

“呃，我本来打算跟他们说的，”米斯达收好盒子，然后有点尴尬地看着乔鲁诺，“但是你也知道的，阿帕基他……是个警察……”

乔鲁诺噗的一声笑了出来。“那你也不怕我去打小报告吗。”

米斯达笑得信心十足地拍着他的肩膀，“没关系，就凭你跟他关系那么恶劣你也不会去说。”他又飞快地眨了下眼，“而且你也绝对不会出卖我的，对不对。”

 

乔鲁诺被看得心都要化了。被信任的感觉让他从胸口开始泛起一股暖流，他踌躇着，望着米斯达黑色的瞳孔，心里有千万句话拥挤得快要漫出来。想要全部告诉他，却没有一句能说出口。

“嗯。”

 

乔鲁诺有时候话很少，也不怎么爱提自己的事情。在他们长久的独处时间里，常常是米斯达单方面兴高采烈地描述着，他在一旁安静地听，偶尔给予一些恰当的回应。有时候，话题并不是最值得关注的，对话内容根本无关紧要，他只是想把握住聊天的机会，借此毫不掩饰地盯着米斯达多看几眼。专注的目光早已随着松懈的警惕心变得越来越明显，这让米斯达能够轻易地从那双湛蓝的眸子里看出端倪。他明白这个人疯狂地迷恋着自己，单方面的爱恋正放肆地燃烧在他眼底，那股闷哑的火焰燎得他痛苦不堪，却无法自拔。

乔鲁诺对此浑然不知。正因为米斯达并没有表现出任何不同，他才越来越收不住自己沉迷的神情。他连看到米斯达昏昏欲睡地叼着饼干的蠢样都会发自内心地觉得可爱异常，捕捉着他每一丝动作，把它们通通牢记在心，拿来填补长久以来得不到回应所造成的巨大空洞。但那又怎么可能足够，从来都不够，渴求在很早以前，就已经超越了单方面追随就能够满足的界限。

 

 

 

 

 

 

 

 

 

 

 

8

一直到考试周结束，纳兰嘉都每天拉着弗高到处乱跑，说要给乔鲁诺和米斯达踩点，好把他们骗到个气氛极佳的地方去独处。从皇家植物园里幽静的绿林，到亚拉河畔住着群野天鹅的桥洞，他都带弗高去了个遍。桥洞底下铺满了干燥的松枝，这里离挤满游人的景点只有十分钟左右的路程，可是却从没被多少人发现过。河水映着清朗的碧空，灿烂的阳光铺在他们身上，暖得人发懒。弗高安详地躺在柔软的枯草上，舒舒服服地闭着眼，觉得这里真是个适合谈情说爱的好地方。可是在睡着的前一秒，纳兰嘉猛地从他身边跳了起来，怪叫着让他过去看天鹅的窝。

窝里有蛋，野天鹅愤怒地对他竖起羽毛，发出凶狠的威胁声。纳兰嘉兴高采烈地就要去掏人家的窝，弗高一把把他拦住。

“你小心点，鹅攻击力比看起来强得多，被誉为家禽中的流氓，何况这还是只野的……”

纳兰嘉嘟着嘴一脸不屑，“不就一只鹅嘛，敢过来我就踹它！我今晚吃定炒蛋了，天然野生的多好啊，一会儿还能回市中心去弄点儿啤酒来……”

“你还要吃蛋，简直残酷，这些鹅千里迢迢来城里讨生活不容易的，放过它们好吗。”

纳兰嘉不理他，蹑手蹑脚地靠近天鹅窝。天鹅发出低沉的吼声，扑腾着翅膀飞起来，一巴掌扇在他脸上。

“哇啊啊！！这畜生怎么跳这么高！！”纳兰嘉往后晃了一下差点摔倒，赶紧拿手去挡脸，硬实的羽毛刮得他两眼发晕。天鹅并没有放过他，伸长脖子用力叼住他腰上的肉，然后转过脑袋拧了个完整的圈。

“疼！！疼疼疼！！啊！！弗高！！弗高救我——”

纳兰嘉胡乱往前蹬，手忙脚乱地趴到了地上，被鹅追得绕着圈跑。弗高似笑非笑地站在一旁看他的蠢样，也不过去帮忙。天鹅一口接一口啄在纳兰嘉后腰上，每次都狠狠拧一圈，他眼泪都被疼得流了出来，也不管腰上坐着只鹅，拼死拼活往外爬。弗高终于伸出手拉了他一把，把他从地上拽起来，往外稍微跑了几步，远离了那个枯草搭成的窝。鹅终于停止攻击，不再追过来了。

“看你还惦不惦记人家的蛋。疼吗？”

弗高撩起纳兰嘉的上衣，查看他的腰。那里早就被啄得青一块紫一块，稍微一碰纳兰嘉就打着颤儿往他怀里钻，嘴里还不断大声喊痛。

“嘶……你轻点儿啊！你刚刚都不帮我！有没有脑子啊，你刚才应该趁机捞起蛋就跑，这样至少我还能吃一顿解气……”

弗高拍了他后腰一巴掌。

“被打成这样还想着吃。晚点去超市给你买几个鸡蛋，回去拿微波炉转熟了吃，这总该可以了吧？”

纳兰嘉被拍得跳了起来，接着又软绵绵抱住弗高的背，把下巴搁在他肩膀上，声音有些含糊。

“家鸡何辜啊，我要吃野鹅……”

 

弗高搂着他，没有回答。河边的风有些大，后面的野天鹅还在冲着他们发出愤怒的嘶吼，可他就是觉得周围一片安静，仿佛时间在这一刻停了下来。松木的清香和纳兰嘉身上的肥皂味混杂着往他鼻腔里钻，两种都有些刺激的清爽气味不知怎么就擅自混成了一股缠绵的味道，温柔地萦绕着他，让他不由自主地深吸了一口气。纳兰嘉拿柔软的脸颊磨蹭着他脖子上裸露的皮肤，他比弗高矮一些，弗高偏过头，吻了吻他发箍周围的黑色软发。

纳兰嘉不知道。弗高的动作很轻，他没有察觉。两个人就这么抱了一会儿，直到感觉被风灌得有些冷。

 

“所以呢，作战计划呢。”弗高放开纳兰嘉，抱胸看着他，一脸“我虽然这么问了，但我一点都不期待你能有什么好主意”的表情。

“呃，这里有鹅，我怕他们被鹅打死……”纳兰嘉做出一副沉思的模样。

“也就你会想去掏鹅蛋。不，米斯达搞不好也会去……这么一想，我倒是有点想带他过来……”

“嗯，乔鲁诺可跟你这混蛋不一样，就他那个样子，米斯达要是被啄，我们第二天应该就都能吃上烤鹅了。啊，这么一想，我好想带他过来……”

弗高敲了他脑袋一下。“你的目的不太对吧，整个期末都没复习专门往外跑，逛了这么多地方，你倒是想个计划出来啊。”

“你的目的难道就对吗！就是想不出来嘛！算了算了我不干了！”纳兰嘉抱着脑袋乱跳，脸上写着满满当当的放弃。

弗高叹了口气。“我也没指望你能想出什么东西来。至少我们出来乱晃让他们独处了很久，上次我在餐厅看见他们了。感情变得很好的样子。”

“诶，对哦，那应该也差不多，其实这就是我的作战计划，怎么样，了不起吧！”

弗高翻了个白眼。“哦，呵呵，好了不起。”

“你什么语气，不过心胸宽广的我不打算和你计较。反正都考完了，好久没去酒吧，明天把布加拉提他们全叫上，我们一起去喝一杯啦。”

弗高想了一下，“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特里修前几天发短信说发现了家想去的店，想明天出去约一下。反正屋顶也去腻了，而且她哥哥缠得那么紧，难得有机会出来玩，不如一起？”

纳兰嘉笑出了声，“好好好，一起一起，别告诉米斯达她也去。就去年那事，米斯达已经躲了大半年，到时候见到她场面一定会变得很精彩……”

弗高跟着一起笑了起来，掏出手机开始挨个儿问有没有空。考试期憋得慌，一考完大家都摩拳擦掌地想往外跑，个个都有空。乔鲁诺正和米斯达一起逛游戏店，两个人就一条短信一起回了。

“哇哦，你的作战计划超级有效哦。”弗高说着，把手机屏幕晃到纳兰嘉面前。纳兰嘉露出了不敢置信的表情，“天哪，我没想到这么快。”

“是啊，儿子长大了不需要你操心了，你知不知道你再为他们着急点儿可能就会变成布加拉提。”

纳兰嘉给了他一记圆润的白眼。

 

 

 

 

TBC